伟德体育(BetVictor Sports)国际官网(访问: hash.cyou 领取999USDT)
姚馥兰的《不了情》评论刊载于5月27日,正是影片上映期间。她在文中介绍了影片故事,说到里面的情节有许多小说、电影都用过,但导演桑弧仍能不落窠臼地处理细节并巧用道具,“情感刻划得非常细腻”;她不太满意陈燕燕的表演,指出她“在片中说话腻腻的‘浓得化不开’,是我日常生活中从来没听见过的”,她并未像观影前所担心的“难受得会哭”,而是“看了之后,有一些‘此情可待成追忆,只是当时已惘然’之感”——这些点到即止的评说可算敏锐,近三十年以后,张爱玲为《不了情》改编的小说《多少恨》撰写“题记”,就说到陈燕燕身上“特有的一种甜味”,并将《多少恨》收入了名为“惘然记”的文集,文集序言里念叨与回荡的也就是李商隐的这句诗
刊载“馥兰影评”的《新晚报》是《大公报》的子报,属于当时香港文化系统,它是香港文艺界适应时势需要,调整布局与策略的产物,办刊方针灵活务实,是更为贴近市民生活的“面目不左的晚报”(罗孚:《当〈新晚报〉创刊时》,香港《文学研究》2006年9月第三期)。 “馥兰影评”无疑是这随和平易的“晚报风”的典型代表,与此同时,它仍葆有着左翼电影批评的传统:要求影评人是“一个进步的世界观的所有者”(夏衍:《电影批评的机能》,《夏衍电影文集1》,中国电影出版社,2000年,12页),重视影片的启蒙与教育功能。在这篇《不了情》影评的最后,姚馥兰的态度由低徊转为昂扬,表明她“很不同意”影片“灰暗的结局”与“这种完全没有出路的绝望”,并对影片的人物塑造与意义揭示提出批评,“是不是要年青人都甘于做‘命运’的奴隶呢?为甚么把他们表现得那么懦弱,那么衰老呢?就说揭露病态的社会吧,也不够深刻,只是在一些小事上进行讽刺,而不是作有力的批判”。
作为一位来自上海的、在香港投亲的年轻女性,姚馥兰的“双城”初始设定竟有些像张爱玲小说《沉香屑·第一炉香》里的葛薇龙;但除此之外,再说不上什么相同。姚馥兰看《不了情》之前说自己“感情脆弱”,但读完她这篇七百多字影评文字,尤其是结尾处,读者会觉得她对此要么夸张要么谦虚。她是非常有主见的,专栏写作也格外有形式上的自觉。过了几天,5月31日,她宣布要将专栏名做一字之改,由“影评”变为“影话”,“有许多人觉得我写的与一般的‘影评’不同,既然来信中十分之九的人都觉得这种方式很有兴趣,我以为还是可以如此继续下去的”,她自称是“闲谈式影评”,强调自己年轻女性的身份与日常情境化的影评书写,“一来,自己常觉得不好意思,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,有甚么资格对人家长期辛勤工作的成果妄下断语呢?二来,我常不自禁把自己日常琐事拉扯进去……所以从今天起,决定把‘影评’改称为‘影话’”(姚馥兰:《答读者》,香港《新晚报》1951年5月31日)。
“馥兰影话”就这样写了一年多,除了电影相关的讨论,姚馥兰的性情喜好、往来亲朋与日常环境,亦在这“闲谈式影评”中渐次显露并勾勒清晰:她的叔叔大约是一位心向祖国的知识分子,订阅着“大陆权威报纸”(姚馥兰:《雪姑七友传》,《新晚报》1952年8月4日),家庭气氛欢乐和谐,“我们家里大家天天笑得一塌糊涂”(姚馥兰:《全身的和谐》,《新晚报》1951年8月28日),婶母贤惠、表妹阿玲烂漫、表弟丁谟陪她看电影最多,讨论也最多,可他要去广州继续求学的话,姚馥兰就没了伴,哦,还有一个胖子表哥天天要打太极拳;也许是写影话的缘故,姚馥兰与电影界人士交好,她常去摄影场,觉得导演李萍倩和朱石麟最是可亲可敬,女演员韦伟是她相当熟的朋友,也是她口中的“阿姊”……
几天后,《新晚报》的副刊编者谈到姚馥兰临走前给他的信,“要我把这件事告诉读者,那件事又告诉读者,说了很多”,他索性删去了信中的私人相关部分,将这封“姚馥兰小姐的信”刊发了出来。她恋恋不舍于她的读者们,感谢他们的来信,说有的“把我的‘影话’每一篇都剪下来贴起了”,有的“愿意来给我送火车背行李”,更感激“一位读者在病中给我写了信,他最后问候我爸爸的病”;她信中更关键的信息是“影话”将由她的同学好友林子畅继续:“我从前写的‘影话’中,有叔叔的意见,有小表妹的意见,有胖子表哥的意见,有你与子畅以及其他许多朋友的意见。大概我们三人长期在一起念书,受同一的老师指导,所以看法最能统一。”她谈到了林子畅的性格、可能的写作风格,还希望他仍能带上小表妹阿玲去看电影,“《新晚报》的‘影话’、请她看电影、吃雪糕这三种东西是三位一体的”(姚馥兰:《姚馥兰小姐的信》,《新晚报》1952年8月21日)。
从电影观点到日常生活、从“影话”到“特稿”、从上海到香港再回到上海,影评人姚馥兰的个人故事似乎过于完整且别有意蕴:她是报纸的影评人,在香港昙花一现似地写作活泼平易的影评,然后像她推崇的电影《江湖儿女》的主人公们,以“回到祖国”作为光明的尾巴,申明了她的立场,完成了她的形式。多年以后,主管《新晚报》副刊的罗孚回忆说,“查良镛当时主编‘下午茶座’副刊,他那时还没有进入武侠时期的金庸,只是对电影有兴趣,他在他主持的‘下午茶座’,设了一个影话专栏,以‘姚馥兰’为笔名,‘姚馥兰’者,Your Friend是也。可以误会为女士,但你的朋友就显示了充分的亲切。这影话的形式,后来也为许多报纸所采用”(罗孚:《当〈新晚报〉创刊时》,香港《文学研究》2006年9月第三期)。
“姚馥兰”竟然是时任《大公报》《新晚报》编辑的查良镛的笔名,他最广为人知的笔名是“金庸”,武侠小说家金庸。这其中最出人意表处,应是他写作中贯穿的性别表演:文艺批评当然可以有各类修辞,但查良镛操纵了一种文字展演,如塑造小说人物一般,塑造了作为“作者”的“姚馥兰”及其语境;他虚构了这个女性人物及其日常生活,并将之作为前置叙事,与其电影批评的实质内容做有效的互动,直至在收尾的《江湖儿女》影评中,他的前置叙事与电影内容共同指向了“回到祖国”,达成了交融与强化;一年多的时间,“姚馥兰”宛若女侠般在他笔下长成,她对后继者“林子畅”言之谆谆:要坚持写影话,“要设法使我们的‘影话’是不偏不倚最最公正的”,要多与读者通信,“他们热诚地爱我们,我们也要热诚地爱他们”(姚馥兰:《姚馥兰小姐的信》,《新晚报》1952年8月21日),而后,小舟从此逝,回家了,隐身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。
当然,“姚馥兰”是谁这件事,很可能当时就为报界影界的内部人士知晓。何况,接着给《新晚报》写“影话”、给《长城画报》写“特稿”的林子畅仍是查良镛,不过,“子畅影话”直接面对电影和读者,不再有亲朋围绕的日常情境书写,“林子畅”无疑更接近“平生除看电影外无嗜好”(查良镛:《来港前后》,《大公园地》1948年第十九期,12-14页)的查良镛本人。再后来,给《大公报》写“每日影评”的萧子嘉、写“影评”的姚嘉衣还是查良镛;在《长城画报》写“特稿”、在长城公司做编剧和导演的“林欢”又是查良镛,他直接讲起电影故事,塑造出了“绝代佳人”如姬这样的银幕经典女性。多个笔名分阶段、有设定地使用是查良镛影评突出且有趣的特点,报纸编辑工作的需要是他提笔写稿的直接促因,但他对电影的爱好,以及作为报人的灵活与勤勉也毫无疑问。就在查良镛作为“姚嘉衣”写影评、作为“林欢”写电影剧本的同时,在罗孚的推动与鼓励下,从1955年起,他以笔名“金庸”创作和发表武侠小说。
同样是1955年,张爱玲在香港再度涉足电影工作。在这之前,她在香港大学的求学以及远赴日本的求职都不甚顺利,靠在香港美国新闻处做些翻译维生,在那里她结识了宋淇、邝文美夫妇,并与他们成为“最好的朋友”(张爱玲、宋淇、宋邝文美:《张爱玲私语录》,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,2011年,152页)。无论在生活上还是文学创作上,宋淇夫妇都给了张爱玲切实的帮助与影响:这次是她承宋淇之邀进入国际影片发行公司(1956年改组为电影懋业有限公司,简称“电懋”),成为剧本编审委员会委员;而她正式为“电懋”编写电影剧本,则在该年底移居了美国之后——这大概与宋淇在1956年公司改组后出任制片主任,掌管剧本的选取和定夺有关。1957年5月底,张爱玲编剧的电懋影片《情场如战场》上映,这部影片颇为卖座,是她在香江打响编剧名号的开山作。可惜这时的查良镛已经很少写影评了,他的专栏影评见报频率越来越低,几乎就结束在这个5月初。已经在《香港商报》连载武侠小说《射雕英雄传》的金庸,会留意到张爱玲编剧的新片吗?看了又会有何种感受呢?两个月后的7月5日,他发表了署名“姚嘉衣”的最后一篇《大公报》影评《谈旧片的重映》:依然是在国泰戏院,只是所看的“旧片”是国内文化部刚评选出的“1949-1955年优秀影片”,多少有点凑巧的是,他在文中重点谈论的竟又是一部“文华旧片”——《我这一辈子》,它最让他有“温故而知新”之感。
“萧子嘉”曾自嘲文字呆板,总“板起面孔”评电影,不如后来的“姚嘉衣”为人“牙擦”,能“家常闲话”地谈电影(萧子嘉:《与姚嘉衣兄一席谈(下)》,《大公报》1953年12月31日),但《秋海棠》在香港的重拍上映,让他如数家珍地说起上海往事,包括主演韦伟昔日在上海舞台上同饰女主角罗湘绮,以及自己当年流连评弹书场,不知听了多少回其中的“罗成叫关”云云,又说起这版电影《秋海棠》剧本好过更早的吕玉堃主演版本,因为“许多对话采自费穆等编的剧本,所以还保存着原剧本中一部分辛酸而芳冽的味道”(萧子嘉:《秋海棠》,《大公报》1953年12月22日)。板正人物丝丝缕缕地情感流露,这句“辛酸而芳冽”形容,令人想起作者以“姚馥兰”身份点评张爱玲的《传奇》,她说它“酸涩中颇有甘味”。如若“姚馥兰”还在香港看《秋海棠》,她又会如何讲述与评说呢?而此刻正在香港、忙于翻译和英文写作的张爱玲,是否瞥见了《秋海棠》那句触目的广告词:“旧时江南曾相识,今日海外又逢君”?